五十六 罨画小桥看“厨娘”
在那唐代古韵照人、有今天日本奈良风味的小桥边,一带短墙,弯进去是个小院,又有三间房子。在这三间房子中,砌了假炉灶,装了假风箱,案板、砧板,北京味的老式冰箱等厨房家具。院内笼中活鸡活鸭,盆中活鱼,木杠上挂着五花猪肉,整只火腿……这是干什么呀了原来是准备司棋大闹大观园厨房的戏。出场人物,除司棋外,主要是柳家媳妇、秦显家的、柳五儿、芳官、小蝉儿等等,故事见“红楼”六十回、六十一回。这是大观园中宝、黛、钗、袭人、紫鹃等人物外的另一阶层的人物;这里有另一种生活矛盾,另一种复杂关系。曹雪芹用传神妙笔,把她们这些人物刻画得丝毫不比宝、黛等人逊色。因此,可以说,不把她们也展现给观众,那就不是社会的《红楼梦》,就对不起曹雪芹,也对不起观众。
电视剧《红楼梦》视野开阔,要全面表现大观园小人物,所以闹厨房是一场重头戏。要选一个美的环境,安置这个大观园的厨房──一句话,就是要把这场戏的厨房,和大观园的风景线连起来──看,隔着短墙,望见司棋带人穿花拂柳,气汹汹地从美丽的小桥上走过来了;看,隔着短墙,望见查夜的管家大娘林之孝家的带领从人,打着灯笼从小桥上走过去,又走远了……是去怡红院呢?还是去潇湘馆?境境无穷,反正是大观园里面,任凭观众去想象了。
厨房柳家的是唱主题歌的陈力女士扮演的。开始造型、化妆和服装都不够理想。经过一再修改,厨娘的形象出来了。在灶口上,火焰熊熊,你看“她” 拿着炒勺,满象那么一回事呢!
川西古蜀州,小小的罨画池,美丽的亭子,美丽的小桥,却连接着《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厨房,这多么好玩呢!如果我不说破,恐怕观众绝对想不到吧。
罨画池园林与崇庆文庙连着,明伦堂及庑殿等虽无匾额,但规模相当大,很可想见当年地方上文风之盛。可惜的是现在罨画池除一近人碑刻“罨画池”三字之外,其它亭徽匾额、抱柱全无片墨。诚如《红楼梦》中“试才题匾额”一回中所说:“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美丽的罨画池亭榭,确实是缺少些传统的文化气氛了。
红剧本来想利用这里的明伦堂拍“元妃省亲”大观楼场景。规模大小完全可以,图色也画好了。只是建筑许久失修,太破了。要用,必须大修。由于大修费用较大,时间也来不及,只好放弃了上述的打算。
但罨画池后门、形如小角门,又有假山,环境十分幽静。便用来拍了司棋私潘又安,被鸳鸯撞见的戏。痴男怨女,结局悲惨,是“红楼”另外一桩公案。
五十七 片云何意傍琴台
剧组选景,在眉山三苏词拍赖大家花园宴客。因这出戏中有柳湘莲串戏,可谓戏中有戏,场面十分精彩。北昆顾凤莉女士约好拍摄时要我一定去,我也极想去到眉山,瞻仰一下东坡学士的故乡。可是遗憾的很,临去眉山前一日,我因感冒发烧,情绪颓然,不得不回成都看病。三五日后,病好了。但眉山任务也已完成,大家都回到成都,我也不必再去眉山了。
第一次入川,来时只在成都住了一夜,便匆匆去了都江堰。这次未去成眉山,却在成都住了几天。对于这座仰慕已久的名城说,能逗留数日,也不虚此行了。
我住在抚琴台路民族饭店,这是僻处城西一隅的胜地。少陵诗云:“片云何意傍琴台”。我居然在此作了几天客,也是意想不到的机缘。似乎少陵此句,是为我所咏了。
住在这有古老地名的新式饭店中,如何想象那弹琴的司马相如和美丽的卓文君呢?我简直没有去想。头三天有热度,几乎没有出房门。只因外出打针的关系,到对门王建墓散了散步。这是五代十国时前蜀皇帝王建的陵墓,号“永陵”。王建以私盐贩子从军,风云际会。后来雄踞川蜀、并有汉中之地,作了皇帝,才修了这样阔气的坟。这坟墓在1942年被发掘出来,现在成了全国重点保护文物。
我从来不参观坟墓,总觉得这不是参观游览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十三陵,或是“秦俑”,都从无“雅兴”去看。因而虽近邻王建墓,也没有买票去看墓道。只有一次,到王建墓前的陈列室中看了看。在陈列品中,我注意到王建的一条玉带。这条玉带是近五十年前出土的,为五代时的实物。用两寸多阔、三、四分厚的皮革制成。皮革是几层缝在一起,麻绳针脚十分细密。玉带正面镶有三大块长方形羊脂玉,雕作龙蟋图案,十分朴实浑厚。这做工不象明清以后的雕饰物那样精工细致,还保留有唐代博大的风格,让人追想王建当年系着这条玉带时的模样与派头。
这天正是重阳第二天,秋光大好。院子里陈列的盆菊,八分开放。偶然看到,目为之明,忽然兴起强烈的季节感。因而想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一诗境也;“永陵散策处,偶见菊花开”。此又一诗境也。会心处常在“偶然”之间,可遇而不可求。
我过去收藏有成都“诗婢家”笺纸店的水印张大千折枝花卉诗笺全套,因抄家而遗失了。“诗婢家”店名是用郑康成故事的出典。成都习惯起极典雅的店名,这是其中之一,现在还在。可惜我未去。在王建墓售品部看到也有笺纸,但印刷粗劣而价钱极高。张大千那样用诗笺已难想象了。
五十八 草堂游罢别成都
民族饭店,这里地方很大,有许多幢不同规格的客房,中间还有大礼堂,电影院。我住的是一幢两层小搂,只有十来个房号,我一人住一个套房,浴室出奇地大,十分乾净。头两天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也无暇细看。洗了几次热水澡,又吃药、打针,出了透汗,身上一轻松,病便好了。
病好之后,王扶林导演也由眉山完成了任务来到成都,第二天就要飞回北京。飞机下午起飞,上午承他之邀,乘车游了一次杜甫草堂。去的很早,加上距离不远,乘一部簇新皇冠车,转瞬即到。其时还不到八点钟,游客尚未来,静极了。唐诗云“成都多夜雨”,午夜一阵雨,使得草堂上润苔青,洁无纤尘。
扶林导演去年在此拍过戏,他这次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为陪我来而重来;我则是初到。我们闲行在林木竹径间,我不禁想起了少陵《狂夫》一诗的句子: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极娟娟静,百京红集冉冉香……
啊──这就是草堂!
慢慢走向草堂西面的水边,一锄秋水,白云掩映──忽然发现了奇迹:沿着水边几十株老海棠,红霞簇簇,着花正好。时令正是重阳过后看菊花的时节呀!怎么有海棠呢?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锦城的海棠是有名的。当年范成大在锦亭燃烛观海棠,曾有名诗云:“银烛光中万绪霞,醉红堆上缺妈斜,从今胜绝西园夜,压尽锦官城里花。”而我今天却在重阳节赏锦城海棠,便是奇观了。但杜甫诗中,却没有咏海棠的诗,为什么?不知道。这是千古文人艳说的诗苑之谜。
飞机票订好了,头天下午去成都热闹的商业区盐市口买了些“灯影牛肉”、“赖汤元”汤元馅子等著名土宜。第二天一早五点多钟就乘车去飞机场。飞机迟起飞四个钟头。本应上午十一时到上海,结果十时半才起飞,十二时到长沙;四十多分钟后,又由长沙起飞,约下午三时许降落在虹桥机场。如果直飞,两个多小时就够了。范成大《吴船录》记载,他淳熙丁酉(公元1177)五月二十九日离成都,十月初七才到苏州盘门,足足走了四个来月。而我只四个来钟头就到了,深深感到时代的确不同了,人类毕竟进步了。
回想成都数日,还要感谢一下成都民族饭店的小服务员。她胖胖的圆脸,蓝牛仔裤、黄茄克衫,一脸微笑,天天来收拾房伺,照顾我的病。两三天后我病好些了,才和她攀谈,才知她是藏族姑娘,她父亲在阿坝州工作,家在成都,她也是成都出生,成都长大的。承她照顾,无意中结下了民族的友谊。
我的第一次四川之行结束了。
虽然它是那样的短暂。四川美好的山水与人情,加上它悠久的文化历史,在我心中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我时刻期望着那重游的日子来临。
五十九 上海大观园杂记
1985年冬,剧组一方面抓紧远赴东北拍雪景,一方面作好来年在南方拍摄的准备工作。
去东北拍雪景,连去两次,我没有去。但是在摄像李耀宗同志南来时,说起了在哈尔滨拍雪景的寒冷情况,我听了也感到不胜凛冽。他说:每在户外拍摄二十来分钟,就要把摄像机提到屋中暖一暖,不然机器也要冻坏的。而当摄像机一提到房中,屋里热气马上就扑到零下二三十度的摄像机的外壳上,结成一层厚厚的冰花──也就是霜──人的感觉自然可想而知了。
但是,就在这样凛冽的冰雪中,狱神庙一场戏中的凤姐一也就是邓捷同志一却穿着单薄的破棉衣,用芦席卷着,在雪地上被拖着走了那么远,戏拍完了,人也完全冻僵了……
我当时在上海,惭愧没有去东北领略一下雪地冰天的滋味。在上海,却较为忙碌地参加了另外的准备事项,那就是多次到上海青浦淀山湖畔大观园采景,为第二年春天剧组南下拍戏打前站。
若干年前,只是《红楼梦》中有个“大观园”;而今,则除了北京有个大观园外,上海淀山湖畔也有个大观园了。而且,上海大观园的建筑年代,又比北京大观园早好几年。
早在1982年,中国红楼梦学会在上海港河径原上海师范学院开年会时,与会代表就去参观过淀山湖畔大观园。那时这个大观园开工也已二、三年了。作为餐厅和招待客房的碧波楼一组建筑,已经完工。参观者在此休息喝茶,我被拖去写字。在一个很考究的花梨大画案上写了不少,十分痛快。后来大家去游湖,我却在楼上新客房中睡了一个美美的中觉──完全象刘姥姥睡在恰红院一样。当时回来的知名同道不少。张毕来、端木蔚良、吴晓铃诸先生都来了。周雷同志为大家照了不少有趣的照片。其时北京的大观园大家想都没有想到呢。
那时上海大观园里面的怡红院基本上盖好了,梨香院戏台、潇湘馆等也在施工。这里原是江南淀山湖畔渔村隙地,因势建园,把潇湘馆建在原有的一片竹林边。这次参观后,我曾写了一组竹枝词,题名为《海上大观园杂诗》,发表在香港《文汇报》“文艺”版上,一晃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现择引两首,以饷读者:
借得潇湘十万竿,当年风雪护茅椽;从今月下闻环佩,清供谁思玉版禅。
欲望沁芳隔陌仟,芭蕉展尽两心悬,何堪夜雨通情愫,跑煞晴雯与紫鹃。
这第二首第四句,是说明“怡红”、“潇湘”距离较远。
六十 平伯师与红楼电视
由于确定在上海大观园拍戏,因此先是副导演孙桂珍同志来沪,接着扶林导演、摄像耀宗同志又来沪,共同去现场研究机位,以便回京制定具体拍摄计划。接下来剧务部门的同志来,与拍摄现场负责人商洽费用,签订合同,并安排食住的地方。及至剧务主任王慧春同志,把各方面的具体事务落实之后,已经是1986年元月下旬了。
这时正好有另外一次与《红楼梦》有关、也与“红学”界有关的盛会,在北京举行。我已经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请柬,要去北京出席。是什么会呢?就是为俞平伯先生召开的从事教育学术研究活动六十五周年纪念会。这次会议会期定在1月20日。这个日子是着意安排的。因为平伯老师的生日是旧历腊月初八,也就是传统风俗的腊八节。这年1月18日正是“腊八”,欣逢平伯老师八十六岁华诞。我为剧组写好祝贺这次盛会的字幅:
期颐康乐,艺苑宗师
八个大字,井上下款,足以表达剧组对一代红学大师的景仰。同时,我自己也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并和在沪的剧组主任王慧春同志说好,相偕16日一同去京参加盛会,兼给平伯夫子拜寿。
可是事不凑巧,这几天正遇寒流袭沪,妻子突然受凉病倒了。她缠绵床褥,无人照顾,我不能离开,只好放弃了北京之行。字幅早已寄到北京剧组,待装后送到会上去了。临时又托慧春同志给平伯师带去一只大蛋糕,略表我遥远的祝福。
过了两三天,就接到平伯老师的回信,可见夫子喜悦之情了。我把原信一字不漏地引用在下面,以存“红楼艺苑”之文献史料吧。原函云:
云乡兄:昨承 远惠佳品,感谢感谢。今月二十日荷文学研究所雅意,为鄙人召开从事 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纪念会,到者约二百人。旧业抛荒,甚感惭愧不安。其谈及“红楼”者,有两小节,只有旧酷,并无新酒,迟日当捡以呈正。以动作说话都很艰难,拟倩人(外孙韦奈)读之,仅可塞责。奈何。即颂 大安 平伯 一月十七日
俞师日常赐函,十分客气。其称谓是北大老传统,不客气称“兄”,客气者称“先生”。在此我稍作说明,以免读者误会。这次盛会,周岭同志都作了现场摄像,保留下全套录像带,纪录了盛会的历史过程。遗憾的是那天拍照的胶片全坏了,没有能留下一张照片。俞师春秋已高,对于电视“红楼”,虽未列名,却因为私谊,时有消息。我以老学生的情谊,常常思念他老人家信中写到的点滴,较之偶然访问者,或者稍微真实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