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所有旅行都被赋予意义?”
“旅行的意义不能赋予。因它本身就是一种圣洁的趋向和信仰。”
8岁那年,我问你是否所有旅行都必须拥有意义。
彼时的我对着许许多多一平方厘米的绿色小方格兴致满满,意欲把刚刚结束的一次旅行全部转化成文字。著后重读,仍然喜不自胜。大至景区人尽皆知的著名景点,小至只有儿童才愿注意的鹅卵石,全部写在纸上。心里充斥着表达的快感,我甚至已经看到了作文结尾后的空白处,颜色鲜红的“表达生动细腻”。
然而盘着高高发髻的女老师并没有留下什么文绉绉的词语,倒是次日的语文课上,她读了我的作文。篇幅的长度让我的虚荣得到完全满足,在那几近20分钟里,我坐的很直,只期待话音落后的掌声经久不息。
“字数倒是够了,可是字写得太潦草,看得我眼睛疼。更糟糕的是,这部太长的流水账看得我非常头疼。”女教师的表情生动细腻,一副病重的样子。于是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哄笑。我似乎尚未反应过来,只是感觉到脸上烧的难受。
“这样的旅行,有什么意义?”女教师作为结尾的话音尖锐无比,穿越一整个教室,几欲刺破耳膜。
但她还是给了我足够的面子,并没有说出我是谁。周围人纷纷等待作文发下后一个个验明最终的作者,然而幼童的记忆总是短暂,隔日发下后,并未有人想起。
放学后我趴在桌上大哭一场,还不忘将发下的作文揉成碎末,扔入垃圾箱。回家途中遇见你,带着哭腔质问:“为什么我的旅行没有意义?”
你听完来龙去脉,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12岁。我问你是否所有旅行都必须拥有意义。
游记早已不是作文的主流,而这样的题材我也早就得心应手。当年所谓“旅行的意义”我已探得,只要加上激越的感情便可。“我爱祖国的大好河山”、“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为祖国的山水增添更美的风景”之类的句子已成定式,毫无难度。
那时夏令营之类的旅游形式及其兴盛,学校组织得热火朝天。少年的虚荣总在从众里体现,我拿着宣传单递给母亲。母亲忙着摘菜,好不容易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匆匆投入劳动,还有对我的教育。“你还小,现在去了好地方,长大了就记不得了。这样的旅行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先好好学习,长大后再去吧。”
如此拒绝,无懈可击。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被老师送上火车的样子。羡慕与自卑在这样的旅行里悄然结合。旅行只属于成年吗?那么为什么要度过童年,而不是一出生,便迅速长大呢?
我这样问你。你满头大汗,手中抱着篮球,似乎并不理解异性的我为什么对旅行之类的事情感兴趣。
14岁,我问你是否所有旅行都必须拥有意义。
我听他们讲述旅行的故事,我在书里看到旅途的静美。我在网络上看到大段大段静谧的文字伴随图片起舞,我从邮局里收到一封一封的信件装着绚美景色。
新闻里关于旅行的消息总是旅游人数净增、带动了产业发展,镜头扫射过人群,挤挤挨挨的人头让人非常不舒服。但文字里的旅行总是携带清绝的气质。目的地仿佛是世外桃源,绿皮火车上只有你一个人。
然而我处在如此尴尬的年纪。独自出游当然不被允许,跟随夏令营似乎又有些幼稚。我的脚下从未出现陌生的土地,但旅行这个字眼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心底。我不知旅行有什么意义,只是被美好的事物单纯吸引。
你点点头。你说,唔,出去玩玩总是开心的嘛。
16岁。我问你是否所有旅行都必须拥有意义。
暴戾的年岁。从少年骤然跌入青春期,纵然青春无限美好,开始却总是煎熬。遭遇父母无休止的说教,关注自己的外表,总以为自己满腔才华却无处施展。与另外的青春期碰撞更是激烈,同样的自私在同龄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争夺好友,猜疑友情。
我写出大段变质的文字。没有任何积极的内涵,徒劳堆砌辞藻,光鲜外表下一无是处,但自己沉溺其中,觉得非常快乐。总有人为我喝彩,为那些看似丰盛的文字,为那些自以洒脱的做作。陌生人总是愿意对陌生人报以善意,而这就衬托得那些真正想要救赎你的人那么尖锐。我与父母、朋友的矛盾日益明显,终于有一日,再也无法抑制,我逃离了家门。
这实在要算为我的第一次独行。天色略晚,已经有人家燃起灯来,透过油污的窗户反而更显暖黄。树影在夜色里抽泣得阴郁,稀稀疏疏的。实在走得辛苦,便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总有人投来惊异的眼光,开始还觉得不适,后来也便习惯了,抬头迎着目光望回去,倒没有几个人坚持原来的讶异了。
后来父母终于找到我,身后还跟着一个你。父亲挥来一巴掌,母亲流泪责怪我,只有你站在后面,略蹙着眉,一言不发。
那日归途,我问你,旅行的意义何在。是逃离吗,是流浪吗。
你忽然握住我手。“这样不算旅行。等我长大吧,我们来一次真正的旅行。不管是逃离还是流浪,那样就都算是旅行了。”
于是写到这里,还不算开始正文,不过是做作的自白罢了。没有实践的臆想都算不得价值。因为我的旅行日记,真正开始在18岁的时候。
高中毕业,拥有大把闲散的时光。我终于安全渡入青春期,甚至已经快要离开,而父母,也正在缓缓衰老。从前彼此间的罅隙渐渐被温软的宽容所填补。
我背起行囊的瞬间,突然想到了你。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年的离家出走并不算旅行,那么这,就该是我第一次旅行了吧。
18岁,我质问自己,旅行的意义何在。
幼年时的发问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此时的问题是崭新的。我的目的地是离城市不远的小镇,因为还没有积攒足够的勇气与经验来开辟长途。无知者无畏,我并没有太多的计划,便上了开往小镇的长途车。车在高速上微微颠簸。身旁坐着一个谨慎的大学生,戴着耳机,放假回家的样子。一路上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我盯着窗外的景色从高楼过渡到麦田。
而这个问题,便突然从脑子里蹦了出来。不及多想,车已经缓缓减速,开进了车站。人们立即喧闹了起来,哄嚷着站起身去取车架上的包裹。我甚至无法站起身来,被堵在座位中间,随即看到自己的包在别人迅速的抽出中跌落下来。肇事者连忙弯下腰捡起,拍拍上面的灰,抱歉地递给我。然而那“对不起”声竟如此熟悉。
于是我抬头看见了你。灰格子衬衫,袖口略略挽起,斜挎着灰色的电脑包,谨慎正直的学生模样。我并未犹豫,直接拥抱了你。
后来我们一同转车去小镇中心。你来这里参加姐姐的婚礼,一天后举行,所以今天仍然清闲。
你带我走过青翠的麦田,渡过清浅的小河。后来你蹲在河畔挖泥鳅,我悄悄走近,将沾着泥水的手指狠狠涂抹在你脸上,泥鳅也随即逃跑,但你仍然笑起来,牙齿洁白耀眼。黄昏降临,小镇上的小贩们开始筹备夜市,我跟在你身后,穿行于各种奇妙的小摊位,自恋地将大串玛瑙珠链戴在脖子上炫耀,最后却只避开你,买了一对石头,偷偷把男性的那一只塞进你的口袋。后来只在一个小小的商店里停了下来,你对店主解释,我们是近城来的学生,苍老的女人便善意地笑笑,打开店门让我们进去喝杯茶。
那茶一喝就是一夜。漆黑的几个小时似乎并未聊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有时大段沉默。
天色甚至还未染出玫瑰红,你便执意送我回城。你说早上的车迅速且人少,并且一夜未眠,我应该也累了。车启动的刹那我趴在窗上问你,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只是大力挥着手。我的声音并未透过密封玻璃。
23岁,我质问自己,旅行的意义何在。
大学四年间去了无数地方。本来考取的地区就离家很远,所以一切都是新的,也有兴致探索。毕业的时候,我开始了新的旅程。目的地是一座江南古镇,晴日里明朗,雨天里婉约。
靠在火车破损的座椅上,膝上的电纸书里存放着不同类型的游记。在那些断断续续的文字里,旅行的意义清晰可见却各自大相径庭。然而我所最钟爱的,是这样一种意念:
“因我需要在漫长的旅途中,倾吐所有埋没已久的、不能示人的痛苦。它们只能在陌生的旷野中得到解脱。”
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吗。
走在青石板上,心中忽然安逸,笃笃声听起来古朴悦耳。真的有银发老人坐在竹椅上小憩,挥着蒲扇,身旁烧着的开水缓缓升腾起水雾。没走几步便是一座石桥,即使是在同一条河上,我也坚持每一座都要穿越。大约走过一里的样子,便有船夫叫到:“姑娘,下来吧,坐船走。”
身穿麻色棉布的中年船夫脸色黝黑,他手握船篙,大声与我说话。他一开始便认定我是北方来的学生,说是我身上携带某种旅者的气质。不禁莞尔。这里的人是如此信任彼此,竟只会因为单纯的判断发出邀请。大约载我又走了两三里,他停了下来,指指岸上,说是这里风景很好。他要的船费太低廉,我便执意要多给一些,而他则无措地笑笑说,“我只是送你看熟悉的风景而已。”
几天内阅尽本地无数风情,我总能运气很好地碰到和善的人,甚至有一对姐妹带我回家吃饭。包里的相机总是跃跃欲试,我却很少让它出面,如此现代化的东西与青瓦古楼太格格不入。但离开前的最后一日,我决定用它留下几张纪念。
我拍下水上的涟漪。举起相机时忽然发现面前的石板街上缓缓走着一对情侣,非常相配,衣着也非常清雅,像与周围景色融合了一般。我不禁向他们对准了镜头。
然而男子却似乎察觉了什么,略带疑惑地转过身来。
于是我再次看见了你。
年幼时,我们双方的父母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分配住房时又恰好是邻居。你我几近形影不离,双方的父母每每都笑言要将我们配成娃娃亲。
然而高中你举家搬迁,我也考入一所住宿制学校。我从此丢失你所有信息,有意无意地向父母问起你,他们却和我一样期盼得到你的消息。 无论是平日清闲的时光,还是高考前忙碌的岁月,我总能抽出时间来想你。这行为并非自愿,只是大脑控制不住的思维,总能拼出你的样貌。高考后短行与你幸遇,我的惊喜溢于言表,似乎觉得一切都安定下来。然而大学终于将你我分割开来,我只知你并没有读任何一所高校,而是执意去了南方,独自学摄影。
再见,便是双人。你身旁的女孩略带羞涩,与你性格里的沉默甚是相配。我提出想和你单独聊聊,但你不忍将单薄的女友独自撇下,带着她一同赴约。三人的气氛太尴尬,你发出的寒暄让我觉得不似我所熟识的你,于是更加沉默。
后来想想,那整整一盏茶的时间,我似乎只问了一句话。
你,过得还好吗。
27岁,我质问自己,旅行的意义何在。
研究生学业结束,陷入无穷无尽的应聘工作。无数个深夜靠咖啡点燃精力,敲下一篇篇应付用人单位的自白,然后在对方毫不经意的一阅后丢弃无用。半年来不断尝试,却总换不来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我开始怀疑连年的学习用途何在,它甚至比不上公司主任朋友的一句,这是我女儿。
最终还是将工作定在了大洋彼端的一家公司,公司的老板拥有犹太人的血统,他并没有看我堆砌的词藻,而是直接在考核了我的专业技术后邀我加入公司。于是在飞抵澳洲的飞机起航之前,我开始了大学的最后一场旅行。无心在漫长的路程上浪费时间,我直接买了飞往北方的机票。那个在中国最北端的城市被白雪厚厚覆盖,每一只脚印都陷成深刻的形状,踩出黑色的土地与洁白相衬鲜明。在那里度过的一周里,我没有拿出相机拍摄任何一张照片,只是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不断质问自己,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然而这些问句的末端无一例外的浮现成你的面容,无一例外。
工作开始的前两天飞回家乡,与父母告别。走出机场的时候低头给父母拨电话来询问住址,却在机场看见你。
你的脸颊似乎消瘦许多,而肤色也晒得黝黑。后来才知道你回原来的住址采风时,拜访了我的父母,闲聊中得知我也将在近期回来,于是你执意要代衰老的父母来接我回家。
过得还好吗?时隔四年,仍然是那个问题。你淡淡地说,与上个女孩已经分手,因她受不了他作为摄影师漂浮不定的生活,还有沉溺在光影世界里不能自拔的古怪脾性。阳光透过计程车的茶色玻璃落在你眼角,我忽而窥见一种不可言说的沧桑。
此时我的声音近乎是颤抖,我问你,那么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我已经结婚了。妻子是出版人,在与我商谈摄影集事宜的时候结识。性格很好,温顺良善。
你反过来问我的现况,而我的作答已经流为敷衍。
我终于,还是没有等到你吗。
30岁,我质问自己,旅行的意义何在。
在新西兰工作的时候遇见澳洲男子,是我的部门主管。那段时光里已经习惯母语的丧失功能,沉浸在英语清脆伶俐的口音中,虽然口齿明快却失去温情。你结婚的讯息让我惊觉失去一切寄托,只得生硬地把自己放进无限的工作里。那位澳洲男子惊叹于我的勤奋工作而对我倍加注意,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递上了一束玫瑰,用生疏的汉语说,我爱你。
得知他为我已经默默学习汉语很久,练习做中国菜式,将花园布置成中国古典风格。我看着他书柜木头上的古老花纹,落下泪来。
长达一年的磨合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向我求婚,天鹅丝绒盒子里的钻戒如他湛蓝的眼睛一般,散射着期盼的光芒。我带他回到中国,父母见了后非常高兴,母亲更是悄悄叫过我,问我婚期定在何时。
而我只是翻出你的号码,在那个深夜拨给了你。听到你的声音,我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问道,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所有的话。你沉默了几秒,然后回答,
“旅行的意义不能赋予。因它本身就是一种圣洁的趋向和信仰。所有的旅行都是心灵的流浪,必须将疲惫的心放空,才能接受新的生活。”
“你将最终的问题留给了我,但原谅我并不能给你最终的回答。你的行程不应为我停靠。生命中的抉择太多,就像徒步旅行里迥异的路口,但你若快乐就必须甘愿于你的选择,无论它背离初衷多远。”
“我已从朋友那里了解到你的近况,你已旅行太久,是该停下好好生活了。”
32岁,我与结婚一年的丈夫外出度假,那时他的汉语已经有了很大进步,能够与我用中文聊天。秋日的海面波澜不惊,沙滩上有金发碧眼的幼童认真堆砌沙堆。偶尔有轻盈的海鸥划过天际,声音漫长得像是生命的轮廓。
我问他,你知道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吗。
他用仍然带着笨拙的中文说,我只知道,我的旅行因为有了你,才有意义。
看着他晶蓝的瞳孔,我的双眼溢满泪水。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闭上双目,任午后细碎的阳光在眼睑上染出一片金黄,感到无限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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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芊层酥,女的,活的。生于并现居兰州市,北方人。1994年生人,今年五月将度过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热爱文字,大多的创作都是流水账,偶尔会静下心来写一篇置身事外的文章。
邮箱:qianqian.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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