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审美精神的超越
2011-12-2 10: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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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审美精神的超越
作者:【李一鸣】
山水游记散文是作家主体游走于山水自然,以散体文字诗性地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表现出来的一种散文体式,它是人类面对山水自然的心灵映照和生命体验,是人的精神的一种实现形式①。
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特指1917 年至1949 年间,现代作家创作的山水游记散文。缘于所处的特殊时代背景和思想文化思潮,它体现了与中国古代和当代山水游记散文不同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品格,表现出超越既往、开辟新篇的鲜明的超越性。
一、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的基本形态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琳琅满目,气象万千。自李大钊的《五峰游记》始,1920 年代有郭沫若的《山中杂记》和《路畔的蔷薇》、冰心的《寄小读者》、孙福熙的《山野掇拾》、梁绍文的《南洋旅行漫记》、徐志摩的《巴黎的鳞爪》、钟敬文的《西湖漫拾》等著作和朱自清、俞平伯、孙伏园、徐蔚南、徐祖正等名家名作;1930 年代则有郑振铎的《欧行日记》、王统照的《欧游散记》、朱自清的《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李健吾的《意大利游简》、陈学昭的《忆巴黎》、邹韬奋的《萍踪寄语》和《萍踪忆语》、郁达夫的《屣痕处处》和《达夫游记》、沈从文的《湘西》和《湘行散记》,以及巴金、艾芜、方令孺、袁吕英、胡适、黄炎培、陈友琴等人的游记;1940 年代则产生了一批随军散记,如周立波的《晋察冀边区印象记》、草明的《解放区散记》等,其中不乏景物描摹和抒情。历览这一时期的山水游记散文,大致呈现出:进退失据,沉陷自然与人事的纠葛;感悟自然,归隐宁静温馨的憩园;拥抱山水,融入自然的理想王国三种形态。
(一)彷徨者的心境之困:进退失据,沉陷自然与人事的纠葛彷徨者,渴望亲近自然,逃离烦闷的尘世,却又不能全身投进自然,忘却社会人生,这就造成现代游走者沉陷“自然”与“人事”纠葛的无奈困境。陈望道在《龙山梦痕·序》中,提出他对现代游记的看法:“我们的脑中常划然地出现了两个系统:一是自然,一是人事;一是高岩深潭,一是方脸圆话,满地的坟头,满桌的臭菜,以至无尽的粪坑,无尽的牌坊;两者截然的分裂,成为爱和恶的对象,无法使它们相调和。我们酷爱那崇高的自然,同时也痛恶那卑污的人事。”郁达夫在《感伤的行旅》中感慨:“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可哀”;石评梅在《模糊的余影》中,渲染西子湖是“万恶的深渊”般的氛围。面对充满诗情画意的秦淮河,朱自清是“满载着的怅惘”,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置身伟大的长城,冰心“竟丝毫感慨都没有起”,相反,却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到青龙桥去》)。王统照的《青岛素描》简述“青山、碧海、红瓦、绿树”的自然景色后,详写的却是青岛在帝国主义蹂躏下的社会生活状况;李广田的《山中》,在平静的风景描写之中流露出对社会问题的隐忧:“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有不可爱的理由”。孙伏园《长安道上》抒写的是自然与人事不可调和的两极,萧乾《雁荡行》描绘的更是“瑰丽的山水,晦暗的人间”的极端反差。这些都映衬出作家心理上的忧郁和苦闷。
(二)隐逸者的心性指归:感悟自然,归隐安闲宁静的憩园现代作家因了时代环境的变迁,不可能像古人真正远离浊世,归隐田园。但在苦难现实面前,精神的困顿、思想的焦虑,却驱使他们去寻求宁静温馨的憩园。因此,许多现代山水游记散文中,融入了“妙悟”、“静观”、“明心见性”、“直指人心”等理念。周作人在为冯文炳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作序时说: “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俞平伯仰慕明人名士情趣,在对待现实的态度上明避暗离,其《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陶然亭的雪》、《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山水游记,把人生当作“清眠不熟的时光”的“不关痛痒”的梦境,只求“一刹那的生活舒服”,表现出以隐逸为特色的趣味主义倾向。钟敬文崇尚冲淡情趣,“几年来虽然在复杂的时代的环境与学说之下,经过了多方的刺激感染,不能再像那时的简单,———只作山林隐逸之思———然一部分消极的独善的野居的梦想,总不时的在我脑中浮闪着”。这种取向在他的许多写景小品,如《残荷》、《雨讯》、《泛月》中都有显示。现代游记散文作家或在乡间的“两山夹崎的谷里”去寻找“我所喜欢的一切”(心感《乡村》),或者干脆把“安适”的所在看作 “只有躺在床上那儿小时”( 许地山语)。冯至认为不仅人皆有佛性,就是一草一木也皆有佛性。他的游记作品,大都在人与自然交流而生成的生命的意象的凝定中展现出来。
(三)逍遥者的心魂所向:拥抱山水,融入自然的理想王国翻开一部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史,不少是现代游记作家融入自然的吟哦。他们以山水自然作为自己的理想王国,远离社会,投身山水、陶冶性情、流连忘返。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中说“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 能生存吗?”在《鬼话》篇,他宣称“我”崇拜自然, “生平教育之选择者,都从眷爱自然得来”。冰心在赴美留学期间,完成《寄小读者》、《往事》(一)、《往事》(二)、《山中杂记》等。冰心把自然视为第二生命,无条件礼赞和崇拜自然。她认为人和自然应该是和谐一体的,她多次在《寄小读者》中写到和自然的关系,“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这种自然,不仅是现实的山水自然,更涵蕴人类的“童年”的意味。郁达夫在后期游记创作中,痴迷山水,把山水当作“家山”“家水”来描写,他在《住所的话》中写道:“从前很喜欢旅行,并且特别喜欢向没有火车飞机轮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的缓步着,向四周绝对不曾见过的山川风物回视着,一刻有一刻的变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旷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会上的虚伪的礼节、谨严的态度,一齐洗去。人与自然,合而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蚁虱,不觉其微,五岳昆仑,也不见其大。偶或遇见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见些性情纯朴的农牧,听他们谈些极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们一道的悲,一道的喜。”道尽部分现代游记作家融入自然的心态。
二、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的审美精神特征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与古代山水游记散文相比,体现出主体性、社会性和自由性等突出特征。
(一) 寄寓自然的主体性刘再复认为,“人的主体性包括两个方面:首先人是实践主体,其次人又是精神主体。”“所谓精神主体,指的是人在认识过程中与认识对象建立主客体关系,人作为主体而存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认识的”。① 在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创作中,作家在与山水自然结交的过程中建立起主客体关系,作家作为精神主体出现并表现出力量和价值。事实上,人的精神世界作为主体,相对于物质世界的自然,它是另一个自然,即第二自然。莱辛在批评哥特式的悲喜剧时论道:“说哥特式的悲喜剧忠实地 60 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第23 卷 ① 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研究》1985 年第6 期,第45 页。摹仿自然,这话也对也不对;它只忠实地摹仿了自然的一半,另一半则完全被忽视了;它只摹仿现象中的自然,丝毫没有注意体现在我们情感和心灵力量中的自然。”在这里,莱辛把自然分为现象自然和心灵自然。事实上,无视精神主体的文学,是不完整的文学;漠视心灵自然的游记散文,是蹩脚的创作。郁达夫说:“五四最大的成功在于自我的发现,人不再是为君、为道、为父母而活着了,而是为自己活着。”按照封建伦理的要求,古代作家只能为君、为道、为父母生活和存在,唯独没有自己;古人创作,也摆脱不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的藩篱和文章做法,不可能自由抒写个体本真的情怀。中国现代游记散文,则高扬主体精神,倡导个性解放,肯定自我价值,展示自然人性。不论是周作人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胡适的充分发展个人独立自由人格的 “健全的个人主义”,还是鲁迅的“尊个性而张精神” 的“本属自由”之“自我”,陈独秀推崇的“以个人为本位”的“拥护个人之自由权利与幸福”的“大精神”,还是林语堂的“个人之性灵”,都以个人作为文化价值的主体。举岱从古今纪游文学的比较中指出:“作品的生命,要靠着作者个性的渗透,才能体现。好的游记,不在贪婪于景物的叙写而完全忘却了自己,最重要的,还是要写出自己在新的环境中,所得到新的观感,新的发现,有力的批评。”遍览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史,游记作家无不体现出强烈的精神主体性和个体性的创作倾向。
(二)寄情自然的社会性相比古代游记,古人所“记”对象多是山水名胜、亭台楼阁,寄托的多是豪迈抱负或清高气节。即使抒写郁愤,也常以山水纾解,最终获得的是宁静。而面对现代中国内忧外患、列强入侵、内战频仍、天灾人祸的状况,“五四”以来的现代游记作家,在刻画山水的同时,往往将目光投向社会众生,满怀强烈社会责任感,表达了社会批判和忧思愤懑之情,表现出超越古代游记的深广意蕴。郁达夫这样论述现代游记:“作者处处不忘自我,也处处不忘自然与社会 ……写到了风花雪月,也总要点出人与人的关系,或人与社会的关系来。”而古代游记则是“写自然就专写自然,写个人就专写个人……散文里很少人性,及社会性与自然融合在一处的”。这些论述都道破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超越古代散文的特点。
(三)寄迹自然的自由性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作家在山水自然中,寄寓了追求自由的心理追求。胡适说:“‘自由’在中国古文里的意思是‘由于自己’,就是不由于外力,是‘自己作主’。在欧洲文字里,‘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从外力裁制之下解放出来,才能‘自己作主’”。文学的自由和人的自由在这里被同样对待,“人的文学”、“活文学”或“真的文学”皆以“自己作主”的自由精神为底色。山水游记散文是一种最自由自在、最不受约束规范的文学品种。这种文类特性,决定了它是一种倾向于心灵的艺术。中国现代山水游记创作中,体现出自由不拘的多样风情,个性凸显的精神放逸和艺术自由营构的相异旨趣。放达和隐逸,狂与狷,叛徒与隐士,体现着不同的人生观和自由度。关心时事、抨击社会、直抒胸臆者有之,郭沫若、茅盾、瞿秋白等为代表;寄情山水、抒发郁闷情怀者有之,郁达夫、庐隐等为代表;钟敬文感谢西湖的雪景所给予的“心灵深处的欢悦”( 《西湖的雪景》),徐祖正沉溺于深山古寺的“清寂”( 《山中杂记》),徐蔚南陶醉于山阴道上青山绿水“很少行人”的“清冷”(《山阴道上》),这一切,无不令人感受到一种心灵自由的表达。
三、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审美精神的源流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何以实现上述超越? 细致考察,乃源自历史传统、外来影响、时代思潮和现代知识分子的形成等多种因素。
(一)“士”的传统与现代知识分子的觉醒中国传统文学的主流是“士”的文学。“士”的理想抱负以“立德、立功、立言”为至高境界。涵养德性以完善自我,著书立说以彰显思想,建功立业以造福社会,心忧天下以安身立命,既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士大夫所提出的要求,也成为“士”的自觉追求。所以,“忧天下”从来就是他们的情感和责任的自觉承担。这种情怀,一经“五四”运动,这场“自觉地把个人从传统力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运动”, “理性对传统,自由对权威,张扬生命和人的价值对压制生命和人的价值的运动”,“人文主义的运动” 的洗礼,便衍
生为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民族、社会的忧患意识。① 关心政治和社会人生,却又难于实现理想与价值;意欲归隐山水田园,却又心有不甘。于是悲凉与拼搏交织,激愤与惆怅相杂,伤感与进取同生,进退失据的矛盾便进入现代游记山水散文作家的心宇。
(二)顺适自然的隐逸文化与普世价值关怀的向度中国隐逸文化源远流长。孔子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道隐”论,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穷隐”论,庄子则有追求超然精第2 期李一鸣:论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审美精神的超越61 ① 蔡江珍:《中国散文理论的现代性想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128 页。神存在的“心隐”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一种人生方式,隐逸成为许多中国人的精神追求。从《老子·道篇》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到禅宗的“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再到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等观念,深刻影响了中国的隐逸文化,并使之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沉潜下来。现代山水游记作家隐逸自然,反映了一部分知识分子对紊乱腐浊的政治生活的有意逃避。“五四”退潮以后,文化上的复古势力和政治上的腐朽势力双重袭来,形势险恶。正如阿英所说:“在新旧两种势力对立尖锐的时候,有一些人,虽然也希求光明,但怕看见血腥,不得不退而追寻另一条安全的路”。徐复观在论中国艺术精神时指出:“人的精神,固然要凭山水的精神而得到超越,但中国文化的特性,在超越时,亦非一往而不复返;在超越的同时,即是当下的安顿,安顿于自然山水之中。”尽管如此,现代游记散文与古代游记散文的“隐逸”具有诸多不同。古人与大自然有更多的亲密接触,作品表现出一种闲适飘逸的生活状态。而到了现代,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和主观思想的矛盾,游记作家们并不能真的如古人栖息于山水之中。他们的隐逸之地,多是熙攘人潮中的一个宁谧居所,比如周作人的 “苦雨斋”,“隐”的外在形式渐次消弱,而更多地向 “逸”这一精神靠拢,所以现代人的隐逸更多的是一种“心隐”。有些山水游记尽管流露出逃避现实、追求宁静超脱的隐逸意识,但与古代那种隐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并不完全一样,往往个性解放意识与消极颓唐意识、“叛徒”意识与“隐士”意识交织在一起,体现了一定的现代性和超越性。
(三)对古典游记本体论的潜在认同与对西方浪漫主义思潮的偏爱接受古人的山水意识,到了唐代便进入本体论时代,强调人的本体与山水本体的合二为一,达到物我同化的审美境界。宋代则把我国古代山水游记推上高峰。在柳宗元的山水观念中,山水的关系已不存在主次之别,而是对应的相亲关系,主客体己融为一体,使自己从形体到心灵都融化在山水之中,以获得心理的平静和灵魂的安宁。① 这些传统观念都持久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游记散文的凝成和发展。而异域文化的影响,也对现代游记散文作家以深刻启迪。欧洲浪漫主义运动之父卢梭,提出“回到大自然”的口号。强调从自然中发现意义,得到灵魂的拯救或灵魂的逍遥。它要求主体,即“人”与自然的根本相互适应,人的心灵能映照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味的东西。勃兰克斯在论述雨果和其同时代的作家时说“只有浪漫主义的自然才是他们所珍视的”。这些理论和创作成果都对逍遥者产生重大影响。
中国现代山水游记散文在承继传统游记中丰富和超越,在借鉴西方游记中发展与提升,表达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重大社会变革中,游走山水自然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诗性,展示了中国现代游记散文独具特色、影响深远的诗学特征和文体追求,涵容了深广而复杂的美学思想,呈现了现代中国人看世界的心灵图景。作为中国文学史的重要板块,现代山水游记散文无论是在思想领域还是在文学领域,都以其鲜明的现代性和文学性担当了不可替代的角色,显示出特殊的重要地位。 On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andscape Essays LI Yi-ming (School of Humanities,Central China Teachers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 Contemporary Chinese landscape essays have three patterns: the dilemma involving imbroglio between nature and people; the perception of nature,dreaming of retiring to a quiet and harmonious paradise; the embrace of landscapes,wanting to integrate into the utopia of nature. Compared with ancient Chinese landscape essays,the contemporary ones have embodied themselves with such outstanding characteristics as subjectivity implying nature, the sociality expressing through nature,and the freedom traveling in nature. Certain transcendence is formed by the present - day intellectuals’awakening and responsibility,by retiring culture of conforming to nature and universal values,by the potential identification of classical landscape essays and the preferable acceptance of romanticism. Key words: landscape essays; aesthetic; implications; transcendence [责任编辑:诚钧] 62 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第23 卷 ① 朱德发:《中国现代纪游文学史》,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90 年,第18 页。